【特傳】【冰夏】《良辰美景奈何天》

 《良辰美景奈何天》

 

  ——既得你如花美眷,安知我似水流年。

 

 

  年輕時再多的苦也跨過來了,他們終是有情人成眷屬,和和順順地交往起來了。

  平安夜是他們交往儀式裡的一環,夜裡兩人並不共度,而是各自挑揀麻煩的任務,分離一夜,在任務結束之時去到對方的居所,往掛在床頭的大襪子放入一份禮物。

  待二人交換了方向,回到各自住宅,便迎來了晨曦和情人的心意;冰炎習慣一到手就拆開,夏碎習慣抱著襪子睡醒了再拆禮物。兩人會在工作已收結的清晨通話互道平安,冰炎感謝夏碎的禮物,夏碎猜冰炎的禮物,直到二人不支睡去,語音通話綿長而不斷,彼此低沉幾不可聞的呼吸聲相伴。

 

  和暖的默契持續了十幾年,他們守著每一個象徵愛情的儀式,十數年如一日。

  直到孩子天真不染塵埃的言語,如一次地鳴一樣地到來,裂了磐石之堅。

夏碎梳著小亭的髮,小亭晃著兩條腿,他問:「主人,甚麼是『老』?」

  夏碎笑笑,只說:「老就是沉澱、成熟、磨損,或是……」他按了按自己眼角:「魚尾紋啊。」

  「喔……?」小亭似懂非懂,卻點點頭:「我知道了。主人老了,但黑袍不老。」

  夏碎手裡的木梳直直落到地上。他抬眼看見鏡中自己,隱約是溫潤的青年模樣,原先清柔的輪廓業已稜角微微,而悄悄攀上了不再飽滿的面頰的細細紋路,猛一看都掩藏不了。

  那些他一直要自己不要在乎的,終於都掩藏不了了。

  他拾起木梳,微微笑起,眉宇溫朗,輕語道:「小亭也不老。」

 

  到了平安夜,二人各自接了任務,分頭行動了。

  冰炎結束了任務到夏碎住處放好了禮物,滿懷期待地往自己家裡走,迎向一只空落落的襪子。

  冰炎怔忡了會,許是夏碎尚未來到,他想這也不差,今天要從夏碎本人手上接到禮物了。

  可他等了很久,等到擔憂起來,夏碎也沒有出現。

  後來他收到公會通知前往醫療班,終於見到了夏碎。

  「夏碎!」

  床上的人轉過臉來,冰炎還來不及辨識,原先的情緒便被笑容取代了。

  「怎麼回事?」

  「任務出了錯,抱歉,毀了你的禮物。」

  「禮物不是重點,」冰炎擔憂地上下檢查夏碎,確認對方傷勢輕微的時候才停下,「下次一定要小心。」

  夏碎點頭應了,在藍袍允許下和冰炎一起離開了醫療班。

 

  那一年是冰炎第一次,在聖誕節早晨面對床頭的空襪子。

 

  某一日,夏碎到冰炎家留宿。他們交往得久卻還保有兩人各自的居處是有原因的,就為了在吵架的時候有個退路,而心裡知道對方的去處,也是一份安心。

  夜裡冰炎將他撲在床上親吻,他抬手撫摸冰炎少年模樣的美麗臉蛋,腦中忽而閃過小亭的話。

  冰炎注意到他的分心,溫聲問他,他一如既往地笑起來,說道沒事,就是擔心小亭一個人在家會不會搞破壞。

  冰炎說,我喜歡你笑,他壓了壓夏碎眼角,接著說:像蝴蝶一樣,真美。

  夏碎不著痕跡地笑了下,聽見自己心底,竟有淌血的聲音。

  對精靈而言,歲月的痕跡是珍稀的,是美麗而令人著迷的;可對人類而言,歲月如利刃,又如何原諒時光飛逝。

  夏碎想起古典戲劇裡的台詞,忽然明白過來,自己再也無法如年少時一般,坦然而驕傲地站在搭檔身邊了。

 

  親愛的你是不凋的花,而我只是洪流裡不值凝眸的草芥。

  既得你如花美眷,安知我似水流年。

 

  夏碎開始想,我的一切是否不合時宜?一把年紀的人了還總玩小孩子家家的交換禮物遊戲麼?一把年紀的人了還不從一線黑袍退下,總和自己尚未巔峰的搭檔出生入死,才讓任務出了錯麼?一把年紀的人了,竟還沉湎於魚水之歡,對象是自己已經配不上了的搭檔。

 

  夏碎在冰炎身下呻吟,一邊為自己的放浪羞恥得不能自抑。

 

  他和冰炎在大大的浴池裡泡著,夏碎盯著冰炎看,冰炎盯著夏碎看。

  冷不防地,冰炎說:「有話快說,長痛不如短痛。」

  夏碎一愣,反倒啞了口,好一會才終於說:「你知道我想說甚麼?」

  「我還不了解你嗎?那個臉就是你高一時拒絕我告白的臉。」

  「那我們分手吧。」

  「好。」

  夏碎驚愕:「真的?」

  冰炎嗤笑:「我和你也不差名義上的關係,要是這樣能讓你好過點,那就分吧。」

  夏碎望著搭檔瞠著眼睛,最後眨了眨,掉下一滴淚來。

  冰炎總是這樣,問也不問,甚麼解釋都不要,就接受了他的所有痛楚。

  因為泡澡,冰炎把一頭長長銀髮高高盤起,束成一個包,讓他看起來年輕得像那年十七,而夏碎,夏碎……

  「——我過不了你的一生。」

  冰炎沒立刻回應,只是趨前去擁抱了夏碎。

  「可我的一生,就一個搭檔。」

  夏碎想著,一把年紀了這樣真的可以麼,在情人的懷裡泣不成聲甚麼的。

 

  從那之後,他們停止了一切以愛為名的儀式。

  從春夏到秋冬,從新年走到聖誕,他們都再沒有二人一起慶祝過,只是兩人床頭各一只的襪子,從未取下來罷了。

  他們的儀式從簡再從簡,從年少韶華的甜膩模樣轉為恰如其分的平淡如水,夏碎每年織一只巨大的毛線襪子,送到冰炎手上,冰炎手藝差,每一年去訂製一只大大的毛線襪,送到夏碎手上。

  這就是他們僅存的儀式。

  床頭的襪子越掛越多,有一天夏碎躺上床的震動搖落了成堆成堆的襪子,襪子一只只落到地毯上,發出軟和的啪噠聲,夏碎下了床把襪子聚攏在一塊,緊緊地,緊緊地抱在懷裡,忽而有了欲泣的酸澀,他想著那些年早晨抱著襪子裝著禮物,和冰炎一項一項猜,猜搭檔到底為他準備了甚麼——

 

  他打開門,覺得自己真的是年紀大了。

  他跑著來的,喘息著把懷裡的大批襪子往床上的人身上砸,那人驚得不行,深紅的眼睛眨呀眨,愣愣地望著闖進來的他。

  他抖顫著嗓音,上氣不接下氣:「……我要禮物,亞。」

  「……甚麼東西?」床上的搭檔下意識抱住那堆軟綿綿的毛線襪,像受驚的小動物縮成一團。

  「我要禮物。」他燦爛地笑起來,不去管濛濛的視野,「你看這裡,二十八只襪子,每年都是空的,這不是太浪費了嗎。」

  床上的半精靈拋下那堆襪子,下床把床頭一堆手織毛線襪往他身上砸。半精靈的唇角抽搐,水紅的眸子灼灼地有焰火欺天,又被似水的情感澆得溫溫軟軟。

  「你也賠我啊,二十八件禮物,一件不能少。」

  「我也真是年紀大了……」夏碎說完了,跑上前去把冰炎按進懷裡。

  冰炎伸手輕撫夏碎帶著灰白的髮絲,微微拉開距離,他按了按夏碎笑出紋路的眼角,低聲說:我真的喜歡你笑,你看這裡,像蝴蝶。

  夏碎說,我是老了;冰炎卻說,那是因為我們走得很遠了。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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